2016年4月6日水曜日

【拿山聊天室】 回顧與前瞻---一個基進側翼視角的辯證與可能



◎顏銘緯 (基進側翼發言人)


     如果我們試圖拉出一條歷史的縱深,把第三次政黨輪替:民進黨身為本土政黨首次全面執政、第三勢力(註一)第一次取得國會席次等特徵,放諸在歷史視野中理解,可能將會別有一般況味。有別於傳統政治學教科書或一般政治學者的宣稱,筆者在深刻且痛苦的歷史反省與經驗教訓中習得:台灣不是在第二次政黨輪替後,即進入「民主鞏固」的階段,民主鞏固之艱難與失敗,或許傳達給我們尚在補「民主化」、「民主轉型」的課。

    因此,這樣歷史視角轉向所揭櫫的,無疑將會帶領吾人去問:民主轉型、改革的道路為何是如此曲折、非直線的?我們如何反轉本土政黨執政所必然遭遇到的困境?如何避免威權、反民主勢力的反撲?最後,辨認出通往民主競爭與國家正常化可行具體的路徑,畢竟,在我們看似光明卻又棘手的未來,好像沒有太多時間能使我們躊躇。





「寧靜革命」:單相度民主轉型的後遺症
    民主化,或論民主轉型,無非是指稱從威權轉型到民主的過程,把原本集中在黨政軍手中的權力,交還給人民或建立一套民主制度。然而,以台灣而言,蔣氏政權作為所謂「類殖民」威權政體──虛構一個幽靈般的母國進行離地式的殖民──

    在民主化的過程,也必然同時展開與本地的接合,是可謂「本土化」。在這樣的脈絡下,民主與本土是互為表裡的。但是,當我們不是選擇一條「砍掉重練」的道路、而是選擇一場穩定、漸進式的「寧靜革命」時,我們受到了什麼樣改革路徑的侷限?我們該如何理解?

    或許,「稀釋」作為一種概念會是理解的鎖鑰;也就是說,當時的改革,不是整杯倒掉,而是一點一滴的稀釋。用什麼稀釋?過去,政治上,在所謂黨國威權的「雙元統治結構」下,中央由族群背景顯明的外省高官把持;地方則是為國民黨佈建的地方派系或頭人所掌握,經濟上,在戰時體制的控管下塑造了黨國資本主義。到了90年代,政治自由化與經濟自由化的溶劑開始全面注入黨國體制、發生質變(註二)。

    90年代,政治上稀釋的過程展現在:國民黨(黨國)內部「擁李」與「反李」的政治鬥爭、以及三波政治自由化的選舉中──1992國會全面改選、1994直轄市長直選、1996總統直選。一方面,擁李派透過經濟自由化後所釋放出來的利益大餅與地方派系的結盟、以打擊反李派(李登輝作為黨主席本身也握有地方黨部的「選舉提名權」);另一方面,92年的全面改選,使得原本地方利益分配的中樞從省議會得以進入中央。這兩方面意味著:黨國雙元統治的權力結構開始鬆動與重組。地方政治人物與地方派系被納入黨國權力結構中稀釋掉威權的成分,具體來說,例如透過「選舉競爭」讓有實力的地方本省人得以進入過去被外省所把持的黨國中央權力結構。於是,在經濟上,與本地利益的掛鉤,在政治上,經過地方人民的投票授權取得政治代理權,也象徵著原本離地、漂浮的國民黨或黨國體制不得不轉身貼地、進行在地化、本土化,畢竟云云黃土高原的遼闊,遠不如滿足地方利益或選票還來得實際。


    再者,1994年直轄市長直選、阿扁當選臺北市長,打敗了新黨巨星趙少康與國民黨花瓶黃大洲,確立了由許信良所提出的「選舉萬歲總路線」(註三)。這帶給了當時的反對黨極大的信心,使其確信:體制內的選舉是可以達成所欲的目標的!再加上,當時陳水扁在趙少康不斷地指摘下,選擇與激進的街頭流動抗議部隊「全民計程車司機」切割。可預見地,體制的規訓與保守化,以及透過選舉所開啟的改革路徑無疑限縮改革的幅度與深度。


    拉回來講,在經濟上如何稀釋或解構黨國資本主義(party-state capitalism)?透過經濟自由化,也就是透過市場「看不見的手」解消黨國「看得見的手」的控管是一條普遍願意採取的改革道路。因此,我們可以看到,「官營企業」(註四)民營化成為當時爭議的熱潮(「民營化」一詞或許會使人誤會:落入升斗小民的手中,但其實有能力接手、收購的都只有大財團)、黨產也因而在當時可以脫手轉換成私有財。而經濟自由化與台灣經濟結構的轉型所釋放出來的利益,為地方派系、在地資本家所吞食、許多「漂白」的黑道也開始開公司、從事生意,在經濟背景的支持下,改頭換面成為地方的政治人物,捲動進國民黨的地方派系網路中。在李登輝擔任黨主席時,遂透由在地資本家、財團建立起一個新興的資本家聯盟,用以對抗舊的黨國外省權貴,而李與地方派系、黑道掛鉤,也被最黑的國民黨抹上黑金政治的封號。民進黨也同意這樣改革的路徑,因為據說透過市場自由化可以削弱國民黨的財力來源,它自己也獲得了許多好康;民進黨許多支持者也都來自中小企業,所以市場開放可以被理解為中小企業在自由競爭中獲利。

    走筆至此,當我們大致掌握90年代轉型的發展時,就可以理解這樣扁平、單向度的轉型隱藏多少造成未來民主發展無可避免的困境與危險。「稀釋」作為一個概念,之所以合適,前提就在於我們的改革,並沒有打算把威權的元素倒掉,而是相信只要稀釋、中和以後就可以相安無事,結果證明黨國其實並沒有真正瓦解、威權的殘餘變成隱性反民主的因子,等待在未來反撲。民主轉型著重在選舉、而忽略制度面的重造與清算執行制度的個人,也在在反覆證明「稀釋」改革的侷限。

第三次政黨輪替、本土執政、兼論「出路」
    如何超克「稀釋論」?可能終結台灣政黨政治永劫回歸的噩夢(即:非藍即綠)嗎?如何克服本土政黨全面執政所必然導致的困境?我想,回答這些必須不斷深思的問題,應該可以為我們帶出「出路」的輪廓與可能了。


    國民黨真的倒了嗎?如同上述,國民黨擁有地方派系穩定的物質基礎支撐,黨產等在民營化後轉手大多可能已無以追查、變成國民黨政商關係的連帶或選舉的資本,在意識形態方面,從未本土化的大中國主義與經濟發展模式,如今已演變成所謂中國因素的官方代理人。即使,在兩場大選中重挫(2014九和一大選、2016總統與立委大選),但仔細觀之即可發現,在2014的大選中,地方市議會、里長的藍綠比依舊藍大於綠(註五),這證明地方派系的動員依舊有效力;2016則更為隱微,投給蔡英文的選票為689萬票,比上次大選609萬多出80萬,首投族(約125萬)七成四投給蔡英文(註六),則相加後大約接近92.5萬。簡單地數學計算透露給我們的臆測:泛藍的選票可能只是沒有出來投票罷了,真正透由選票的「轉型正義」依舊未果。如果這樣有點粗糙的計算讀者還無法被說服,那或許可以以陳茂雄老師對「絕對投票率」的角度來看,小英這次選舉的絕對投票率僅高過於阿扁於2000年三強鼎立所拿下的票數(註七)。難道,我們真的不應該擔心站在民主對立面的國民黨反撲嗎?


    反觀,民進黨的再執政,導致進入體制後的規訓與保守化已有例可循。「體制化」在理論上不必然是壞的,畢竟,能朝一個完善的體制前進,透過制度的改革是政治理想的真諦;但在現實上,如果欠缺改革意識與政治實力,勢必只能因循體制的路徑。金耀基曾在分析香港政治轉型的研究中,提出「行政吸納政治」的概念,簡單來說,行政治理好似一台巨大的機器,會不斷地吸納各方政治精英一起操作這台巨大的機器(整合),以其俱有正當性,因此,政治上的進步反對的聲音終究會被捲進在行政治理的旋渦──「政治行政化」或「行政政治化」(註八)。這也間接回答我們,社會力為什麼會在本土政黨執政時被收編,因為,就連執政黨本身也有意識或無意識地被體制整編。


    然而,「基進側翼」作為一種政治戰略可說是奏效的(註九):側翼扮演堅定、無法被說服的暴民,使民進黨成為比較可親、中間可以選擇的選項。於接下來的改革中,我們更加需要扮演無法被行政吸納的、無法被結構規訓的、自為的存在、或能動性。

    之所以為自為的存在,是因為我們清楚地明白自己的「議程設定」(agenda setting)。我們基於對台灣政治經濟的分析,尤其聚焦在90年代民主轉型的回顧上,深諳緊接下來的轉型的開展,唯有翻轉國民黨殘留在制度面與意識形態上的反民主因子,才有可能終結「稀釋論」的困境、朝向政黨競爭的正常化──我們與民進黨的競爭(註十)。在一次又一次揚棄和展開對國民黨的鬥爭中把其掃進歷史的灰燼裡,同時完成轉型正義中「國家機器(制度面)重造」(state rebuilding)。在「國族打造」(nation building)方面,台獨(左獨)運動介入現實政治已越來越迫切,這不止出於象徵性的意義,還有對現實政治的考量(中國因素的介入、台灣民族主義社會基礎的向左移動(註十一))。我們實在不期待民進黨能夠回應台灣人民的認同需求,一方面,是來自於對台灣所處地緣政治的理解;二方面,我們認為蔡只要保持她一貫的作風在面對中台問題上──「已讀不回」──冷靜地、捉摸不定地使中共摸不著頭緒,回覆的工作就交給台灣人民吧!


    揚棄國民黨,揚棄它所代表的一切,同時,在所有環節上,與民進黨展開或溫和或激烈地辯證,這是身處在地緣政治的夾縫之中、徘徊在民主改革道路上的我們的辯證法,一種弱者的辯證法。



同場加映:

第26回拿山瑪谷讀書會-後2016的路該怎麼走?談基進側翼與台灣民主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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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一:何謂第三勢力?柯P、親民黨或新黨算第三勢力嗎?作者認為,必須要對「第三勢力」作相對嚴格的區分,即在各方面的政治主張上,皆需比前二勢力(國民黨與民進黨)還俱有進步性尚可稱為第三勢力;再者,必須在政治意識形態上,與ROC體制對立,否則,無進步性可言,因為這還是在分享或維持統治者的意識形態。

註二:為何是這兩者為溶劑、而非其他?作者在此註解中做補充:一方面,70年代的“滯張”、兩次石油危機,使雷根與柴契爾反革命式的新自由主義當道,去管制、私有化蔚然成風、可作為意識形態的背書;另一方面,則是在地威權轉型過程,希冀透過在政治上、經濟上、社會上的開放,借由市場化、自由競爭的邏輯,能夠逐漸淡化掉威權的色彩。


註三:70年代末,增額補選的白熱化競爭、中央「吹台青」統治手段的轉變、「選舉假期」所攪動的政治歡騰、重大政治社會案件的層出不窮。透露出國民黨「管制」與「鬆綁」打結的雙手,以及反對力量已漸趨朝「選舉改革」的路徑前進(voting for reform)。

註四:筆者在這裡有別於一般主流指稱所使用的「國營企業」,而選擇以「官營事業」稱之,是肇因於筆者認為後者更能捕捉、接近事實。因為,在當時,「國營」並不是真正的國營,以國家總體經濟利益、福祉為考量,而是「黨營」,黨營之中又集中掌握黨國權貴集團的手中,因此稱為「官營」。

註五:http://udn.com/vote2014/analyze

註六:首投族無法確切計算只能用民調粗估,http://news.tvbs.com.tw/politics/news-636546/

註七:http://www.sohcradio.com/b5/2016/03/29/Art1149671.html

註八:金耀基,<行政吸納政治──香港的政治模式>,<<中國文化與政治>>(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7)

註九:開玩笑的說,可是經過國民黨敗選檢討的認證,“國民黨組織退出校園後,民進黨及綠營側翼團體卻相繼進入校園”:http://money.udn.com/money/story/7307/1607100-%E5%9C%8B%E6%B0%91%E9%BB%A8%E9%BB%A8%E5%8B%99%E9%9D%A9%E6%96%B0%E5%A0%B1%E5%91%8A%EF%BC%9A%E5%8F%96%E6%B6%88%E5%9C%8B%E5%85%B1%E8%AB%96%E5%A3%87

註十:超克「稀釋論」的途徑,大體上與基進側翼所提出的「騰龍換鳥」一致:https://www.facebook.com/radicalwing/photos/a.353905111425345.1073741831.348571125292077/465865986895923/

註十一:吳叡人,<黑潮論>,<<照破:太陽花運動的振幅、縱深與視域>>(臺北:左岸出版,1996)